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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2章 精彩大结局(下)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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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我听。”元祐挑开她领口,露出一大片白腻腻的光洁肌肤,在灯光下,带着一种旖旎的,氤氲的,柔美的质感,极是让他怜惜与心疼。心里一荡,他性起,俯首在她锁骨一咬。

  “乌仁,别置气了,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我们从头再来,可好?看过这么多的生死,如今方觉命。每一日,似乎都是偷来的时光,当珍之重之才是。”

  这么有感悟力的话,往常元祐是说不出来的。果然是世事沧桑最炼人,褪去了青涩的浮华,如今的元小公爷,已是有担当的大男人了。乌仁潇潇看着他严肃的脸孔,怔了怔,手指鬼使神差地抚上他清隽的眉,“你那天在金川门说的话,是真的?”

  想到那天疯狂时的呐喊,元祐有些不好意思,若有似无“嗯”一声,他像是答了,又像是没有回答。目光巡视着她的脸,又主导了话语权,“我先前的话,你还没回答,怎的又来问我?”

  乌仁潇潇眉头微沉。

  “元祐,我已不是当初的乌仁。”

  元祐轻唔一声,笑了,“我知道呀,你比以前更好了。”

  乌仁潇潇轻叹一声,“你不要一时兴起,误了终身。你若是留下我,怎样与诚国公交代,又怎样面对那些流言蜚语?”

  “嗤”一声,元祐笑得有些得意,“小娘子,你不了解小爷我了。”颇为自嘲的扯了扯嘴角,他捋顺着乌仁的头发,“小爷岁数有多大,便被人说了多少年,早就不管他人口舌。记住,人活着,是为自己。”

  乌仁潇潇被堵得哑口无言。

  元祐低头,情真意切,“不问旁的,你只问你的心,可愿跟我试一试?”

  “试一试?”乌仁潇潇扬了扬苍白的唇。

  “对。我不会迫你。只想你给我一次机会。不如这样,以你兄长到京之日为截止,在这期间内,我若是再与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若是宿花眠攀附,你再走,我绝不拦你。若是我没有,届时便请你兄台与陛下为我们做主,可好?”

  乌仁潇潇白着脸,看他唇角恶劣地浅笑,心知这并不公平。

  哈萨尔从哈拉和林过来,最多两个月,时间太短,若是他连两个月都受不了,那还算男人么?不过,这又算很公平,因为那是他态度的体现,也是他为她做出的努力。楚七曾说,不要对没有尝试的事情轻易下结论。这几年,她深深领悟了这句话,也为那些年少青葱的固执和对爱的执着付出了代价。即便那时是好心一片,终究也让自己蒙了尘埃。

  静默中,她的视线,淡淡的看向元祐。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样好?”

  元祐若有所思,“因为我喜欢你,打心眼儿里喜欢的那种喜欢。”

  芙蓉暖帐,丽影成双,这般的场面,让乌仁潇潇的心志有些散。

  “若是我答应与你试试,你会怎样待我?”

  她娇憨的模样儿,仿若又回到了当年,元祐视线模糊一片,笑了笑,他捏捏她的脸,眸子里一片柔软,“待你好,让你快活。”

  一股子暖流从流底滑过,乌仁潇潇眸底微润。

  “怎样待我好?”

  “陪你吃饭,玩耍,听你的话,逗你开心。”

  “怎样让我快活?”

  “陪你睡觉,嗯,你懂得的?”

  乌仁潇潇面色一僵,轻轻唤他名字。

  “元祐……”

  “嗯?”小公爷激荡在风花雪月的漩涡里,乌仁潇潇却面色微变,目光悲切,像是忍受着什么痛苦,身子微微发颤,声音也似带了哭腔,“我们曾有一个孩子的……”想到那个夭折的孩儿,她的心仿若撕裂,疼痛,疼痛难当,“但它死了,是顾阿娇做的,是她亲口承认的。”

  元祐怔了片刻,听得她泣不成声的呜咽,仿若被人剜了心肝,伸手揽住她的身子,温暖的掌心在她的后背上轻轻摩挲着,安抚着,却又有些不解,“……我那时听闻了消息,还以为是……”

  “是他的孩子?”乌仁潇潇苦笑道,“孩儿六个多月大了,我的肚子长得像一座小山似的……”这么多年的独自忍耐,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再也忍耐不止,对着肚子比划了一下,“长了这么大,这么高……他是个儿子,产下来时便死了……都是我……那时信着顾阿娇……”

  “乖,不要伤心了。”元祐紧紧圈住她,不停安慰,“我们还会有孩子的……会有的,我告诉你啊,我连咱们孩儿的名字都想好了。若是儿子,就叫他元宵,若是女儿……小爷还叫她元宵,你看如何?”

  “元祐……”低低叹道,乌仁潇潇看着他的脸,久久不动。

  时世移转,人事多变,原以为永世不能再见的人,如今就躺在身边,她却还可以向他倾诉失子之痛,这也许便是上天给她的恩惠了。

  确实,当珍之,当重之。

  缓缓闭上眼,她像是做了一场噩梦刚刚醒转般,软绵绵叹了一声。

  “好,我们试一试吧。”

  ~

  除了顾阿娇入诏狱,等待着无限的刑讯之外,永禄元年三月还发生了一件大事,北狄太子哈萨尔入京接亲,并口头应允了元祐与乌仁潇潇的婚事,说回京便禀报父皇,再行操办。另外,三月十六,在南晏京师逗留了近半年之久后,东方青玄终于告别了这片土地,返回了兀良汗。

  临去之前,赵樽单独见了他,地点选在了晋王府。

  那天晚上的月亮比九月十六更圆,两个男人都喝了一点酒。

  隔着小窗,赏着月色,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没有人知道,但东方青玄是红着眼圈离开的,赵樽也在府邸坐到天明方才离开。次日一早,天未见亮,东方青玄领着兀良汗侍卫便离开了京师。但东方阿木尔却以益德太子之妻,赵樽皇嫂之尊,滞留在了大晏。

  历时数月,京师风云与宫闱纷争似是画上了句号。

  但赵樽却一日比一日沉默。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永禄元年朝廷刚刚缓过劲儿来之时。

  这个平日勤政、不近女色的永禄帝,突然兴起了迁都的打算。

  他连宫中用度都嫌浪费,如今迁都得耗费多少库银?一开始,仍然是群臣反对,但赵樽执政与赵绵泽不同……你可以有意见,但是我基本上完全不听你的意见。大朝会、小朝会,数次针锋相对之后,众臣再次被这个寡言少语,却招招见血封喉的皇帝给说服了。

  北平作为北方的防御重镇,北方也是大晏防守要塞,从应天府调兵,太过被动。

  “天子守国门,御敌于北平”,成了这年最大的一道政令。

  但宫城要重修,还要同时修筑帝后陵寝,这都是耗费工期的事情,圣旨颁布下去,工期计划也都报上来了,可要修一座全新的宫城耗时究竟多久,谁也不敢保证。只是,赵樽似乎一日比一日焦躁,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十日后,拿到宫城与皇陵草图,赵樽心绪不宁的去了长寿宫。

  冰室内的帷帐,垂得低低的。

  与外间的阳光与绿树,隔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参见陛下。”冰室内的太医跪地请安。

  赵樽没有穿龙袍,瘦削了不少的身子,看上去也清减了不少,但高冷雍容的气度,仍是让人看他一眼,便会心生惧意。可今日的他,神思不属,只拂了拂袖,“把娘娘的药拿来,朕亲自伺候。”

  “是,陛下。”

  太医后退着出去了,冰室里安静了下来。

  “阿七,我回来了。”

  他轻轻地说,却无人回答。

  在烛火的光影中,花药冰棺上雕琢的一只金凤,栩栩如生,仿佛马上就要飞起来似的,衬得冰棺中的女子,那数月如一日的面孔,也生动,美好,没有半丝改变。赵樽静静坐在杌子上,看着她一动不动的样子,眉头紧紧拧着,又舒展开,舒展开了,又轻轻拧起,心绪似乎在不停变幻。过了好一会儿,他突地伸出手,放入冰棺,紧紧握住夏初七的手。

  她的手,没有温度,他的手,却柔暖如故。

  赵樽抿紧了唇,声音满是怜惜,“你怎就不肯暖和起来呢?要犟到什么时候?”

  棺中的女子并不动弹,日复一日的静默着,脸上似是带了轻笑,宛如少女。

  他起身,俯低头,在她唇角吻了吻,“知晓你怕冷,爷却把你放在这。你就不生气?”

  往常阿七生气的时候,便会跳起来打他。

  可她睡着了,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会理会他。

  赵樽眉头渐渐拧起,这一回再没有松开。

  江太医入屋时,清了清嗓子,鼓了好几次勇气才走了上去,颤着声道,“陛下,娘娘的药……来了。”

  轻“嗯”一声,赵樽伸手去接。

  那太医松开手,退到边上,手心紧紧攥成了拳头。

  长寿宫冰室里面伺候的每一个人,心里都有一个不敢说的秘密。

  他们每一天,都在自欺欺人。其实,皇后娘娘早已薨了,在当天便已断气,如今只是用昂贵的药材与九转护心丹的药力相结合,护住她的尸身不坏。但说到底,还是一具尸体。所谓的“暖心肺,保凤身,延年寿”的托辞,是他们为了活命糊弄皇帝的……而皇帝,也甘愿被他们糊弄。

  对,皇帝也清楚地知道,皇后早就死了。

  可他仍然在日复一日的欺骗自己。

  至于江太医,惶惶然度日,每一天,都像一年,并不知道何时会掉了脑袋,不得不更加小心慎重地说话,“陛下,娘娘气血受损,体虚气弱,臣等新配了一个养身良方,今天的汤药,便是新的尝试。”

  赵樽并不抬头,“嗯”一声,嗓音沙哑,“江太医,辛苦你了。”

  “老臣,老臣不辛苦……”江太医花白的胡子抖了抖,想到这度日如年的日子,有些憋不住了,跪在地上,委婉地道,“反倒是陛下,当保重龙体为要。娘娘她安然入睡……想来最念叨的人便是陛下了!您若是身子垮了,娘娘醒来,怕不得心疼难受。”

  江太医常年在宫中行走,很会说话。

  赵樽微侧过头,目光从夏初七脸上扫过,又看向他。

  “江太医,你们是不是都以为朕的皇后,已经死了?”

  难道不是么?老头儿吓得腿脚一软,却不敢承认。

  “老臣,老臣不敢。老臣只是觉得……娘娘一时半会不,不会醒……”

  “她会醒的。你们的皇后娘娘,她不是普通人,她是有神灵护体的,她也不会……不会抛弃朕的。”赵樽说罢,探了探汤药碗的温度,亲自含在汤水在嘴里,一点一点哺入夏初七的嘴里,喂一口,又扶住她的身子坐起,掌心慢慢顺着她僵硬的脊背,像是怕她噎着似的,一双眸子里满是温柔。

  “阿七,你只是暂时离开的,对不对?”

  他温柔的哺着药,轻声说着,就像她真是活人一样。

  江太医跪在地上,身子哆嗦,那种见鬼似的错觉,令他身子都是凉的。

  比那口冰棺里的人……更凉。

  这个皇帝……疯了,他真的是疯了。

  “阿七,快点回来。”望定那个不会说话的尸体,他的声音温柔得近乎哀求。

  “你再不回来,爷怕是真的等不及了。”

  等不及什么,他没有说,只是把剩下的药哺给她,等汤药顺着她的喉管滑下去,他方才接过郑二宝递上的盐水,帮她漱口,让她吐掉,再细心为她擦去唇边的水渍与药渍,就像对待一个初生婴儿般,慢腾腾将她平放在冰枕上。然后,看着她俏丽美好的容貌,他似是有千言万语,却只得噎下。

  “你不想听我,那些事,我便不说来叨扰你了。”

  浅浅一叹,他怜爱地俯身为她捋了捋鬓发,凑到她的面前,柔声道,“既然你还没有原谅我,便继续睡吧,睡多久都可以。我先去处理政务了,等我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做好了,便有更多的时间陪着你。阿七……你要好好的,人生漫长,一月,一年,十月,十年,未来还有许久,我们都可以同渡的。”

  冰棺里的女子,面色平淡。

  身侧的郑二宝,眼泪却像珠子似的,串串往下掉。

  “呜……主子爷……娘娘她……她……呜……”

  剩下的话,他不敢说,赵樽也不爱听。

  “放心吧,阿七,”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夏初七的唇,“我们永不会分离,我会永远陪着你。”

  他的眼中,有一抹让人看不懂的情绪。

  郑二宝低泣着,拿袖子抹眼泪儿,却仍然琢磨不透他的主子。

  只是他突然发现,只几个月的时间,他家主子爷的脸上,憔悴得仿若经了无数个流年的侵蚀。

  “呜……”他终于崩溃,长声痛哭。

  ~

  岁月如梭,白驹过隙。那一天在鄂市伊金霍洛旗“墨家九号”的古董店晕倒后,夏初七怎么回的京都都不知道。当她从噩梦中再次醒来时,正躺在占色家大别墅的床上,夜色笼罩了落地窗,她紧紧抱着枕头,满脸都是泪水,那样子又狼狈,又可笑。

  “占色…我又给你添麻烦,是你把我捡回来的?”

  一个“捡”字,逗乐了占色。

  她为夏初七倒了一杯温水,塞到她手上,“那个古董店的小伙子,在你的手机上翻到我电话,通知了我。我这才飞去鄂市带你回来的,我找周益来看过了,说你只是气血虚,劳心倦怠,累的,没大毛病,休息休息就好了,没事啊。”

  休息能好么?知道占色在安慰她,夏初七突然抱着茶盏苦笑。

  “占色,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

  这天晚上,就在这间有着大落地窗的房间里,夏初七偎在软软的枕头上,向占色讲述了那个梦……一个关于爱情,友情,生死与离别的离奇梦境。在那些金戈铁马与滚滚硝烟里,占色一直没有说话,更没有反驳,像是入了故事真的相信了,偶尔还为故事落泪。夏初七突然感动起来,一种找到了诉说的感觉,让她嘴巴不停地说了整整一夜,后来,她说累了,便睡着了。

  后来的后来,她发疯似的满世界找墨九。

  找占色动用关系查户籍,在网上发贴寻人,甚至上街漫不目的的寻找。

  只可惜,庞大的户籍系统,没有能提供给她任何帮助。

  也就是说,墨九的本名,也许就不叫墨九。

  她发的贴子也石沉大海,很快被淹埋。

  时间漫漫溜走,她日夜颠倒,思绪混乱,要么整天整天的满街寻找,要么整天整天的沉默,不吃,也不喝,甚至也不用睡觉,整个人快瘦成一堆骨架子了。占色冷眼旁观了这么久,终于受不了她了,几个月后,她强制性地把夏初七带到了京师某著名大学的心理实验室。

  “好好坐着,吕教授很快就来。”

  实验室里,摆放了一排排的书,密密麻麻的书,看得人很累眼,简直就是密集恐惧症的克星。

  夏初七脑子很清醒,但是她知道,占色以为她的精神出问题了。

  是的,每一个人,都以为她病了……还是精神病。

  她也希望自己真的是精神病,可她太清楚,她不是。她不想说话,只是因为孤独,一种不被人了解的,一种似乎再也无法融入现代世情的孤独,一种想念赵十九生生入骨的孤独,啃咬着她的心,让她日日夜夜不得安宁。

  吕教授是在十五分钟后推门进来的。

  她眉目和善,身体有些发福,剪了一个齐耳的短发,干练、精神,与夏初七脸上的沧桑和憔悴相比,这老太太似乎更有年轻人的朝气。微愣一下,她随和的看向占色。

  “先给你朋友倒杯水吧。”

  她很温和,占色倒的水也很温暖,夏初七没有拒绝,喝了一口,友好地道谢。

  吕教授是国内心理学泰斗,催眠专家,从事教学和心理研究数十年,见过各种各样的心理疾病患者,却从来没有看见过像夏初七这样的——正常得比正常人还要正常的心理患者。

  来之前,她在电话里与占色交流过,大抵知道她的疾病情况,但是根据她的经验,患有沉迷梦境症的精神病人,大多傻傻的,精神恍惚。这个女孩儿只是憔悴伤感,却并无真正迷在二次元的迷茫。考虑一瞬,她温暖的笑了笑,“与我说说吧,你的梦。”

  让她倾诉,是放松心情进行催眠治疗的首要因素,与治疗的效果也息息相关,这似乎是必要的步骤。可夏初七笑了笑,指头轻轻抚着水杯壁,却笑眯眯地反问,“占色不是都对你说了?教授还有什么不了解的?”

  吕教授愣了一下,又亲和地笑笑,“人的大脑是极为神奇的所在,其实我们并没有不信……或者你的潜意识,真的残留了上一世的记忆。你不要排斥科学,也许我可能用科学的办法,为你解开谜底?”

  夏初七深锁的眉头微松,“你没把我当神经病?”

  吕教授一笑,“哪里会有你这么可爱的神经病?”

  夏初七微微一笑,“好吧,我信你。”

  吕教授有意无意把桌布的一盏台灯调成了容易引起人视觉疲劳的浅色调,又侧过身,把前面密密麻麻的书架留给了夏初七的直视面,又把一个正在“嘀嗒嘀嗒”跳动的小闹钟放在台上。

  “你先告诉我,你怎样认识梦里那个他的?”

  夏初七皱了皱眉,像是不想再提,但也不知为什么,在这个老太太面前,她却抵不住倾诉之欲,“我在占色家里,她为批了个‘转世桃花,凤命难续’的命数,我根本不信……后来看上她家的一个桃木镜,她说是古董,我看那镜面与现代工艺没区别,心里不信,非得逗她,塞在了包里……然后她去接孩子,我便在她家沙发上睡了过去……”

  “你见到了什么?”吕教授问。

  “我见到一个古代的村庄,那些人要杀我,我身上被粗麻绳捆绑着……”

  “是他救了你吗?”

  “不,不是他救了我,是我救了他。”

  在时钟的“嘀咕”声和吕教授引导下,夏初七一五一十的把穿越之事以及与赵樽的种种说了出来,时间过得很慢,讲到那些美好的,她脸上会浮出笑意,讲到伤感的,她脸上会有忧色,讲到她生子的凶险,以及对赵樽金川门事变之后的担心,她脸上的恐惧也是真真切切。

  一切就像真的一样。

  占色默默不语,吕教授也沉默了。

  兴许是情绪没有抵触,很快夏初七便进入了浅度催眠状态,话题也在吕教授的引导下,渐渐深入。但不论问什么,她的回答有逻辑,有条理,并无丝毫漏洞……这就和普通的梦境有了本质的区别。吕教授微微笑着,突然问,“你很爱他吧?”

  “我很爱他。”夏初七浅阖的眼睑,轻轻眨动着,露出幸福的笑容,“他也很爱我。”

  吕教授沉吟,“那你想再见到他吗?”

  夏初七身子微微一震,“想。”

  吕教授温和道,“那你可以配合我吗?”

  “好。”她回答得毫不犹豫。

  吕教授瞄了占色一眼,示意她把时钟拿近,停顿片刻又柔和道,“你现在很累了,你需要休息,你想睡觉了……等你睡着了,就可以见到他……见到了他,你就可以和他重叙旧情……好不好?”

  “好。”

  “那你乖乖睡,好不好?”

  “好。”

  “把你的头偏到左侧,你想一下,你到了那个古代的小村庄,有个妇人,她叫范氏,她在骂你……但你的手里有桃木镜,你是特种兵……你不怕她,你很放松,你笑着,就像看小丑一样看着她们……你不想与她们纠缠,你想快点见到你的良人……但是你得放松,再放松,放松了才能见到他……”

  “好……”她喃喃,似无意识,却照着在做。

  吕教授接着说,“你身上很温暖,很舒服,你睡了,睡着了……”

  轻轻“嗯”了一声,这一回,夏初七没了声音。

  “她睡过去了。”占色轻轻一叹,“这是深度催眠状态?”

  “是的。”吕教授转头看着她,“不过,你确定要为她洗去这段记忆?”

  占色皱眉考虑了许久,无奈道,“她再这样下去,人就毁了。不吃不睡神魂无主……老师,我一直以为她是个坚强的姑娘,实在想不通,怎么会做一场梦,就变成了这样?”

  吕教授笑道,“世上有太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

  占色点头,“是啊,希望等她醒来,能恢复到以前的状态。”

  吕教授看着时钟的指针,一字一句严肃道,“但你知道的,催眠封闭负向记忆,并无百分百的把握。若是不成功……也不知会怎样。”

  占色不安地考虑一瞬,“不成功,也不会比她现在更糟糕吧?”

  看着夏初七蜡黄憔悴的面孔,吕教授点头,“姑且一试吧。”

  夏初七觉得自己突然掉入了一个黑洞,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清,她的头向下,天地似乎都在旋转,旋转,在不停的旋转……她的胸口有堵塞物,想呕吐,却吐出来。她的耳边,有人在唱歌,歌声很模糊,又很熟悉,一遍一遍的循环着,让她弄不清楚自己是不是又在做梦……她睡着了么?在黑暗里,她拼命的想,拼命的挣扎。挣扎中,眼前有一片一片的景色掠过,她看见了摩天大楼,看见了自己在飞机前拍照,看见自己站在坦克上,叉着腰大笑,高喊“茄子”,看见自己拎着医药箱跟着部队辗转进入深山老林军事演习……慢慢的,她看见自己拿起了桃木镜,看见自己软倒在沙发上,再然后,鎏年村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

  她身子激动得颤抖了起来……

  肩膀在抖,手指在抖,整个人都在抖。

  赵十九……真的可以看见赵十九了?

  清凌河的水,一梦千年依旧清澈,那片没有被污染的天空高远湛蓝。可就在这时,她的耳边突然传来吕教授的声音,“你看见了什么?”

  夏初七激动得嘴皮颤抖着,几近喃喃,“看见了他,我的他,他坐在芦苇丛中,身上受着伤,老孙头正在为他清洗伤口……可他伤得很重,很容易感染死去的……我要救他……我要救他……他需要我……我要救他……”

  吕教授看她身子蜷缩,起伏,却不去动她,静静道,“不,他不需要你救他。他并不存在,他只在你的梦里,你忘记他好吗?从这里开始,忘记他。你的生活很美好,你自由自在,你有优渥的薪酬,有令人称羡的医术,有亲如兄弟的战友,这里还有现代化的文明……这里的一切都很美好,没有杀戮,没有鲜血……你忘掉他,忘掉你看见的一切……忘掉……忘掉……”

  她徐徐引导,可夏初七却颤抖得更加厉害,抵触越发强烈,“不……我不想忘掉他……不想……求你……我不想……求求你……”

  吕教授额头上有了冷汗。催眠治疗数百例,她从来没有遇见过在深度催眠状态还有如此强烈反抗意志力的人。与占色互望一眼,她又道,“想想你的父母,你忘掉,忘掉他……”

  夏初七喃喃,“我没有父母,没有……”

  吕教授拭了拭汗水,看着“嘀嗒嘀嗒”的时钟,“想想你的家,你的朋友,他们舍不得你,占色,占色她也在等着你……你必须忘掉他,才能回到他们的身边……”

  “家……家……占色……”夏初七低喃着,说到占色,终于有了一丝反应,但紧接着,她突地泪流满面,“对不起……我的家在晋王府……我的丈夫,我的女儿……还有我未曾蒙面的孩儿……我的丈夫,女儿……他们在等我……他们在等我……在等我……我不能忘记的……”

  一个人喃喃着,她的声音终于听不清了,这时,偏向左侧的头,也突然没了动静。

  吕教授一惊,猛地站起,“占色,她的样子,不太对!”

  ~

  天空里乌云密集,像是要下雨了,南晏京师长街短巷里,是暗灰的颜色。夏初七看见了万家灯火,看见了正在修缮的金川门,看着了黑漆漆的宫中小巷里,有一对正在偷情的小太监与小宫女,看见了华盖殿的灯火未灭,看见赵樽在御书房里批阅奏章的身子……她想要去抱他,想要喊他。可是,她却如一条游荡在大海里的鱼,看得见漫天海水,却无法呼喊,也无法到达他面前。她有思想,有意识,却没有自己。她害怕被黑暗吞没,被黑暗卷走,不敢乱动,只靠着强大的意志力,一瞬不瞬地看。

  “弟弟,我牵着你走……你要相信姐姐……”

  御书房门口,是一高一矮两个身影。

  高的是宝音公主,矮的是皇长子赵炔。

  炔儿被宝音牵在手里,背后是成群的宫娥嬷嬷,他们小心翼翼看护着主子,大气都不敢出。御书房门口值守的丙一与郑二宝没有阻挡,殷勤地为小主子推开了门。

  宝音笑着把炔儿牵到门槛口,又低头看着他,小声嘱咐道,“父皇正在批阅奏疏,一会儿咱们见了他,父皇要是生气,你记得说……是你想念母后了,想看看母后的样子才来的,知道吗?”

  小小的炔儿约摸两岁左右,跨过门槛都不太稳当,却重重点头。

  “炔儿想母后,想看看母后……”

  “乖弟弟。回头姐姐给你做吃的。”宝音摸了摸弟弟的脸,满脸喜色。

  兄妹两个跨过门槛,正蹑手蹑脚的往里走,便听见赵樽的声音,“进来吧,在门口作甚?”

  宝音“咯咯”笑着,牵着炔儿的手,便往里小跑过去。炔儿腿短,跑不过她,被强行扯了一个踉跄,“咚”地摔倒在地上。他扁了扁小嘴巴,像是想哭,可最终还是双手撑着地,笨拙地爬了起来,在赵樽蹙眉的注视中,吸着鼻子走过去,自己安慰自己。

  “炔儿不哭,炔儿不哭……”

  都说没娘的孩子懂事儿早。

  现下是永禄二年,炔儿两岁了。

  夏初七贪婪地看着眼前这一切,心里澎湃的情绪,想要发泄出来,想要高声大叫,想抱抱她摔倒的孩儿,想抱抱她的男人,可她什么都做不到,除了看,除了想,除了思,什么也做不了。她怀疑自己彻底变成了一抹游魂,彻彻底底地变成了游魂,再也不能拥抱这一切了。

  御书房里,氤氲的灯火下,赵樽的侧脸仍是那么尊贵冷峻,棱角分明如刀斧凿成,俊气得比世间儿郎都要阳刚上几分。他脸上的冷漠,也在看见宝音和炔儿时,柔和了不少。屏退了宫人,他先把宝音抱坐在面前的御案上,又抱起炔儿,坐在自己腿上,轻轻刮了刮他的鼻子,淡淡问,“炔儿为什么不哭?”

  炔儿畏惧地看一眼宝音,小嘴巴扁着,似哭未哭地道。

  “姐姐说,炔儿要是哭哭,娘就真的死了,不会回来了……娘喜欢男子汉,男子汉都是不哭的……”

  赵樽面色一黯,看向宝音。

  宝音瞪了弟弟一眼,吐了吐舌头,赶紧低下头,咕哝道,“父皇,是你说的呀,娘不在的时候,长姐为母,要照顾弟弟,也要教导弟弟……我这不是教他做男子汉么?”

  看赵樽脸色仍是难看,她转念一想,又道,“阿爹,我错了,不该诅咒娘。”

  一声寻常百姓的“爹”,果然让赵樽柔和了表情,他拍了拍宝音的头。

  “我告诉过你的,阿娘只是生病,她没事的。为什么要这样教弟弟?”

  宝音委屈地吸了吸鼻子,眼圈突然红了,扁着嘴巴道,“她们都说,我和炔儿的阿娘是妖精变的……是国之祸水……这才为天不容,被天收去了……他们,他们还说……”

  赵樽眉头拧得死紧,“还说什么?”

  宝音扁着嘴巴抽搐几下,“哇”一声大哭。

  “还说炔儿是祸害,炔儿生了,娘就死了……是炔儿害死了娘……”

  “胡说八道!看朕不剪了他们的舌头!”赵樽面有厉色,可吼完了,怕吓着儿女,又伸手把宝音搂过来,与炔儿一起抱在怀里,贴着他们的身子,久久不语。儿女小小的,软软的,还不能立世,他们需要依靠着他才能活着,他们还离不开他,生在皇室,他们若是没有一个强大的父亲,如何抵御得住风雨?头慢慢低下,赵樽闭上眼,紧紧了胳膊,父子(女)三个紧紧搂成一团。

  他沉声道,“你们的阿娘不是祸水,更不是妖精,她是一个很好的人,她也不是炔儿害死的,你们的阿娘,她根本就没死,她只是生病,喜欢睡觉,每天都要睡觉。所以没有办法来看你们,你们暂时也不能影响她休息,知道吗?”

  宝音把头埋在父亲的怀里,许久许久才小声道。

  “可是,宝音想娘了,有时候,宝音都想不起她的样子了。爹,宝音想去看看娘……”

  说罢她轻轻掐了掐炔儿的胳膊。

  受到姐姐的指令,炔儿似懂非懂,也把小脑袋靠在赵樽的肩膀上。

  “爹,炔儿想娘……炔儿想娘了……”

  从炔儿出生那日起,夏初七的身体就被赵樽陈放在花药冰棺中,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宝音和炔儿也不例外。这不仅仅只是为了瞒住世人的眼睛。而是孩子小,他想给他们一个企盼,也是给自己的一个希望。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难向世人、向孩子,圆这样一个很难让人相信的谎言。

  他看着一双小儿女,哑着嗓子商量,“等你们再长大点,再看娘好不好?”

  炔儿茫然地看着姐姐,宝音却小有心计。

  “那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樽眉心一皱,对儿女有点束手无策。

  “等到宝音出嫁的时候,可好?”

  宝音今天八岁,虚岁已是九岁,时下的姑娘都早熟,对于“出嫁”之事,她似懂非懂,但也知道一点点。考虑一瞬,她瞄着自己阿爹的表情,小心翼翼地问,“那我可以嫁给阿木古郎吗?”

  “……”提到东方青玄,赵樽头痛了,“宝音,他是叔叔,你不能直呼其名。”

  宝音扁着小嘴,却答非所问,“好吧,那阿木古郎叔叔有大妃了吗?”

  小小的孩子,知道得还挺多。赵樽又好气又无奈。这些年来,东方青玄与宝音一直有联系,毕竟做了两年的“父女”,他感念东方青玄对宝音和炔儿都曾有过再生之恩,也始终默许着这种行为,但如今宝音的思想,分明与东方青玄的父爱不同。

  女儿还小,他不知怎样解释。

  但在儿女面前,他也不惯撒谎。

  “还没有。大妃哪是那么容易找的,得仔细找人品贵重的才行。”

  “哦”一声,宝音问,“那宝音人品不贵重吗?”

  “……贵。”赵樽叹息,“很贵。”

  “宝音是公主,父皇的公主,大晏的公主。”

  “是,宝音是公主。”赵樽对女儿,只有附合。

  “阿嬷说,男子未娶,女子未嫁,便可婚配。”宝音嘟着小嘴,又强调了一遍,“还有,宝音问过阿木古郎,他爱不爱宝音。阿木古郎回信说,他爱宝音。爹,宝音也爱阿木古郎。为什么相爱的人,不能婚配呢?”

  赵樽眉头紧拧着,想着漠北的东方青玄,很想掐死他。

  “宝音,这个爱,分很多种的。阿木古郎对你的爱,是像阿爹一样的爱……”

  宝音蹙眉,歪着脑袋看她,“可阿娘说过的,爹是只有一个的?阿木古郎若也是宝音的爹,那他又是阿娘的什么人?”

  与孩子讲道理,与对牛弹琴差不多。

  尤其这句话直戳赵樽的软肋,让他登时没了脾气,无奈低叹。

  “阿七……我该怎样教育女儿才好?”

  宝音看他爹苦闷的样子,晶莹的眸子闪着狡黠的光芒,一只小胳膊揽住弟弟,齐齐偎进了父亲的怀里,奶声奶气的道,“既然阿爹也不知,那么让宝音亲自去问阿娘可好?”

  绕来绕去,又绕到了原点。

  宝音聪慧,完全继承了阿七的俏皮与伶牙俐齿,脑子又好使,有些事,他越发瞒不住。

  考虑了一瞬,他道,“再等三年,好不好?”

  宝音道,“为什么要等三年?”

  赵樽顺顺她的头发,“等三年,我们便会回家,北平那个家。会把阿娘带去,到时候,你们就可以见到阿娘了。而且那个时候,你们也更大了,不必要阿爹再操心,阿娘看着你们,会更喜欢。”

  宝音不太相信的睨着他,“真的么?”

  赵樽点头,“真的,我保证。”

  “好吧!”宝音伸了尾指,“拉钩。”

  赵樽把手伸了过去,与她的尾指拉在一起。可宝音想了想,又把炔儿的小手牵过来,与赵樽的另一只手勾在一起,三个人紧紧勾缠住,她粉嫩的小脸上满是期盼,然后像个特别懂事的小大人似的,告诉炔儿。

  “弟弟,快快长大!等你长到五岁了,是大人了,就可以见到阿娘了。”

  炔儿似懂非懂,重重点头,又狠狠摇头。

  “炔儿乖的,炔儿不会哭。”

  夏初七看着他们在御书房小声窃窃,悲喜交加,感受着他们,却怎么也融入不了他们的世界,她像一个没有生命的魂魄,不能挣扎,不能呐喊,不能动弹,只能默默看着眼前的一切。

  “初七,听见时钟的声音了吗?听见了吗?快回来……”

  似乎有人在唤她,可她听不见,听清了也不想理会。她只知道,她不能再回去,回去了就再也看不见赵十九和她的儿女了,就会忘掉这一切,就会连梦都没有……

  “不,我不回去……不回去……”

  强烈的意志力,让她扭曲着再次挣扎起来。

  “……我宁做游魂,不做人。”

  吕教授看着椅子上满头大汗的姑娘,双手捧住了面颊。

  占色也惊慌失措,喃喃自语,“怎么办?老师,这可如何是好?”

  她们催眠她,试图洗去她的记忆,她却无法进入深度催眠,保持了意志力。

  然而,等她们试图唤醒她时,她却沉入了更深的梦里,再也不能醒来…

  吕教授撑着额头,面色煞白,“我再想想办法。”

  ~

  春去冬来,寒来暑往。

  一春复一春,一年复一年。

  欣欣向荣的万物,在永禄盛世蓬勃生长。赵樽继位后,巩固北方边防,大力发展农耕,兴修水利,疏通运河,减轻税负,编纂大典……如今的大晏,国富民强,疆域辽阔,俨然是夏初七渴望的繁华盛世。

  天地间,锦绣一片。

  寰宇里,壮丽河山。

  永禄五年,三月里,春暖花开,北平府八百里加急到达京师,北平皇城宫殿已初具规模,黄琉璃的瓦顶,青白石的底座,饰以金碧辉煌的彩画,其建筑之精妙,堪称史上之最。同时那历时四年的帝后陵寝,也基本竣工。

  那一日,应天府万里无云,碧空如洗。

  那一日,离赵樽登基为帝,已过去五年。

  那一日,永禄帝在奉天殿上宣旨,正式迁都北平,便改北平为北京。

  那一日,也终将成为过去……

  永禄五年三月底,满载着京师皇室、重臣与货物的官船,一辆一辆地驶入了河道。有心人发现,相传恩爱的帝后并未同行,上官船的是一辆雕刻着丹凤朝阳的巨型凤辇。自始至终,皇后都未露面,有人传说,凤辇里装着的,是一口花药冰棺……

  平息了许久的流言,再一次传得沸沸扬扬。

  可赵樽并不理会,仍然勤于政事,一心扑在朝政上。

  永禄五年九月,历时数月的搬迁后,新京事务,基本理顺。其时,宝音虚岁十一,炔儿也六岁了……可花药冰棺中的夏初七,容貌却停留在了二十三岁。美貌如初,肌肤白皙,宛若少女,没有一点变化。

  赵樽坐在冰棺边上,一口一口哺着她吃药,唇边露出笑意,“阿七,爷都老了,你还是这般娇俏的模样。”

  “你说,等你回来,爷如何配得上你?”

  “阿七,宝音昨儿又吵着要见你……姑娘长大了,有些像你,性子聪慧,还急躁。看着大大咧咧,心思却细腻……炔儿也很出息,不到六岁,文能提笔做诗,武能弯弓射箭,字儿也写得有模有样,国策朝论,也样样在理。朝内都夸他是神童,岳父大人也说,将来他必成国之圣君,想来会比他爹更有出息。”

  夏初七随了他几年,跟了他几年,对他几年的事情都了如指掌。可她仍是那样的一抹魂,看得见他,却摸不着他。

  不过,她也习惯了这样的他。习惯了看他对她说话,“如今国事平顺,孩子也大了,有他两个舅舅和外公看着,还有大牛,元祐……十天干也个个都是顶梁柱。阿七,我用了五年的时间,给儿子留下了一个国泰民安,山河稳固的江山……只是不知道,五年过去,你还在不在奈何桥上等我?”

  “你说过会等我一起,打杀孟婆,不忘前世,下辈子还做夫妻的……”

  “彼时的诺言,你可还记得?”

  静静地,看着冰室里熬尽的油灯,他说了许久,抹了抹眼,喟叹着起了身。

  “郑二宝!”

  郑二宝小心翼翼进来,低头,不敢看冰棺,“主子。”

  赵樽淡淡看他,满眼的血丝,眸底略有湿润。

  “去御书房,为朕备上笔墨。”

  郑二宝“嗳”一声,照做了,自去。

  赵樽又看向了冰棺。冰室里的空气,凝固了,冻结了。

  空旷,静寂,连顶上滴下的水滴,都清晰入耳。

  但夏初七仍是无法拥抱他,她在她的梦里,看着他走出冰室,看着他进了御书房,遣退了郑二宝,一个人凝神半晌,铺平黄色的帛绢,一字一字写下,“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承天之命登极以来,兵戈匪患不断、灾荒祸乱连年,民生凋敝……汲汲营营五载,督六部,设内阁,勤于政务,朕未敢有半分懈怠。今大晏国运昌隆,疆域东起高句,西据吐蕃,南容安南,北距大碛,物阜民丰,兵精将广,正是‘固国本,立元储’之时……皇长子赵炔,天资聪慧,品性端方,为宗室嫡子,可克承大统……兹恪遵此诏,谨告天地、宗庙、社稷,于永禄五年九月十六,授予册宝,立为皇太子,正位东宫……”

  他又写,“皇后夏氏,为朕之所爱,可配享太庙,与朕同荣。”

  他还写了很多,各种人事安排,各种给炔儿的指点……

  夏初七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在这时写这些。他才三十五岁,正当创基立业的大好年华,怎么写得就像遗书似的?——“遗书”两个字突地崩入脑子,她惊愕了。

  她正待再看,宝音却突地跑了进来,欢快的喊他。

  “父皇,你找我?”

  宝音长成大姑娘了,粉嫩的小脸上像涂了一层胭脂,额头的细汗让看她起来很真实,一点也不像只存在于她的梦里……只可惜,宝音看不见她。她嘟着嘴,笑眯眯地问赵樽,“什么军国大事,要劳你女儿大驾光临?”

  这性子!赵樽唇角微牵,“你与袂儿,过几日就能见到母后了。”

  “真的?”宝音张大嘴,不敢置信。

  赵樽点头,但笑不语。

  “太好了!”宝音拍着手,灿烂的笑,“我这就去找炔儿。”

  赵樽看着女儿的身影,扬了扬眉,静了一瞬,笑了,“阿七,咱们的闺女长大了,她还心心念念着东方青玄,可怎么办?写圣旨的时候,我犹豫良,原想成全她的心意……可想一想也算了。若是有缘,无须圣旨。若是无缘,圣旨何用?”

  “父皇!”不到片刻,宝音又拉了炔儿跑了进来。

  六岁的炔儿,有了小男子汉的样子,俊气的外表,冷漠的气质,模样像他,脾气也像极了他。

  “父皇找儿臣,有何事吩咐?”

  赵樽缓缓弯腰,把儿子抱了过来。

  袂儿愣了一瞬,脸上有些尴尬。

  赵樽拿头在他胸口蹭了蹭,他受不住痒痒,笑了起来,“父皇……父皇……”这孩子背负着“儿生母死”的传言,平常寡言少语,今日这般笑,已是难得,“痒,痒,父皇放儿臣下来。被人看见,成何体统?”

  小小孩儿,竟是懂得体统了。

  赵樽看着炔儿,又看一眼宝音,把他两个拉到面前。

  “炔儿,宝音,你们答应父皇,今后要好好的,互相帮扶,互相照顾。好吗?”

  宝音笑吟吟的,心情颇好,“那是自然,长姐为母,宝音记得的。”

  炔儿拧拧眉,不明所以,特高冷的点点头,“儿臣是男子汉,自当照顾长姐。”

  “好儿子。”赵樽摸了摸他的头,然后牵着他的手,像是在托负重任似的,男人似的捏了捏,别头看向了窗外,只见一片繁花似锦。他淡淡笑道,“去罢,等册封典礼完了,就能看见娘了。”

  ~

  那一日,是皇太子的册封大礼,京师城万人空巷。

  宫中,礼乐喧天,锣鼓齐鸣,郑二宝在承天门宣读圣旨,册封皇长子赵炔为皇太子,并举行了隆重的册封大典。这是天家的头等大事,册封之礼,遵循祖制,极尽奢华隆重,大赦天下,万民同庆,大晏及各臣属国,纷纷遣使来贺,百姓也在民间自发组织庆典,贺大晏国运昌隆,风调雨顺。

  整个京师,一片繁华热闹。

  可他们的喜悦似是照不进冰室,那里一样透凉如水。

  梁上有几只燕子,盘旋着,低空飞过。

  院子里的植物,舒展着曼妙的身姿。

  赵樽坐在花药冰棺前,身侧的瓷瓶里的茯百酒,酒香四溢。冰棺里的女子,数年调养,依旧绝色芳华,似乎比他还要康健。赵樽抿抿唇,低低吟道,“人不在,酒微凉,欲随卿往,奈何孤子留人,罗袖愈宽,新樽把酒,此恨绵绵……如今想来,这首诗,竟像是母妃为我所写……阿七,你以为呢?”

  赵樽磁性绵长的声音,极是好听。

  混着宫中的礼乐入耳,夏初七听见了,却无力挣扎。

  赵樽眸子深深,道,“今天是炔儿的大日子,他做皇太子了。往后,他还会做皇帝。他与宝音都会好好的……阿七,是时候了。”

  他闻着茯百酒幽幽的香气,慢慢从怀里掏一本小册子。

  “等了五年,终于能看这个东西了。”

  瞄一眼冰棺里雪白的女子,他又道,“你可知道,我为何五年不看?那是我不能看。若看了,如何能枯守这五个没有你的年头?”幽深的眸,闪过一抹悲凉,他抚了抚她的发,淡淡道:“阿七,你走的那年,我刚满三十。可如今,我的头发,快白了。”

  翻开小册子,赵樽慢慢看着。

  一行又一行,他一个字也不想错过。

  那是夏初七在京师待产时写下的,她称之为《孕儿日记》。有苦有乐,有悲有苦,但大多时候,她是欢愉的。他的阿七总是这般乐观向上,不管遇到什么难事,都能笑着应对,比起她来,他常感汗颜。他不在的时侯,她可以笑着入宫为他复仇,可如今换到她不在了,他却怎么都笑不出来。

  “赵十九,我每一天都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可也不知道为什么,身子总是长不起来……你见过怀孕妇人还在瘦的吗?我就是……与怀宝音时不同,我有一种感觉,早晚会离你而去……赵十九,我真怕,怕你兵抵京师时,我却已不在。”

  “今天我做了你喜欢吃的玫瑰糕,手艺比以前好多了,样子好看,口味也不错,我真想把它带到营中来,让你尝尝……可赵十九,你如今在哪里?打到淮水了吗?”

  “赵十九,天凉了,你有没有加衣,有没有吃饱饭?”

  “今天起床一看,玫瑰糕坏了,表姐骂了我一顿,说我自找罪受,可是她不懂的……我与你之间的一切,外人又如何能懂?为了你,为了我们的孩子,我会坚持下去的。赵十九,你要相信,任何时候,我都不会离开你,也舍不得离开你……”

  “今天墙角的花儿开了,都说有事,我却一直打喷嚏,我觉得是你在想我……”

  “赵十九,是你在想我吗?反正……我很想你。”

  “赵十九,不知道为什么,越是想你,我越害怕见人,尤其是熟人……因为,我怕人家问起你……怕你的名字,从他们的嘴里说出来时,我心里会崩溃一样的想念……然后奋不顾身。”

  “赵十九,你在想我吗?”

  “……想,阿七,我很想你。”赵樽的手指,死死抠着小册子,页面上抠出了一道道白痕,他也没有察觉,“阿七,我也害怕见人。害怕他们同情的眼神,你知,我是无需同情的。我有你、有宝音、有炔儿……我是皇帝,怎会需要旁人来同情?”

  他拿着小册子的手,在微微颤抖。

  “说来我也是害怕,从别人嘴里,听见你的名字……”

  兴许是疼痛难忍,他下陷的眼窝处,有一滴泪落下。

  “阿七,我熬不下去了。该做的事都做完了,该交代的也都交代了。你不回来,我只能来找你。”说罢他的手伸向了桌几上的茯百酒,拿过来,拔开了塞子。

  赵十九……他要做什么?

  在意识到赵樽的行为时,夏初七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但她动不了、阻止不了、也喊不出,只能任由他仰着脖子,鼓着喉结一口一口地喝下去。一种无端的疼痛感,席卷了她的神经。痛,她很痛,像有锋利的刀子在切割她的神经,意识里,也有什么激烈的情绪在臊动、在沸腾,视线渐渐模糊,画面像隔了一层玻璃,影影绰绰……

  痛,她快痛死了。

  是她要消失了?还是她要被他气疯了?

  这个为她遮风挡雨,坚强得神邸般的男人,怎能倒下?

  赵十九……赵十九……

  她心里在呐喊,却没有声音。

  可为什么她会痛?她不是没有感觉吗?为什么身上会痛?

  僵硬一瞬,她看见他浅浅一笑,半跪在棺边,为她换上一双缀满珍珠的新鞋,抬起她的脚,吻了吻,然后摆平她的身子,浑身放松地躺入了冰棺,紧紧搂住她。

  “阿七,等着,爷来了。”

  “不——!”茯百酒的香味传入鼻端,夏初七崩溃般大喊着,以为自己很大声。可实际上,撕裂的痛楚在她四肢百骇,她气若游丝,其有身体在绝望中有一丝丝的颤抖。

  赵樽看着她,面色淡淡的,高冷,雍容,尊贵,一如往常,可她绝望的悲呼着,喊不出声,也无法阻止他双唇慢慢变成乌紫。

  学医的她,自是了解什么是中毒。

  “赵……十……九……”她哑着声,悲鸣。

  很轻,很细,几不可闻,她几乎却用尽了全身力气想让他感受到她存在的气息。

  而他,只是眉头蹙了下,没有动弹。

  夏初七破哑着声音,面容扭曲,也不能动。但是,她却知道,她回来了,她躺在了冰棺里,也许是赵十九喝下茯百酒的瞬间,刺激了她潜意识的爆发,她的灵魂终于着了陆。

  可是有什么用?迟了,迟了。

  她这破身子,仍是动不了,一点也不能动。

  两行清泪滑下,她想杀了自己。

  “赵…十九,为什么?为什么我回来了,你却要走?”

  赵樽不动,不语,嘴唇越来越乌青,一点动静都无。

  “我回来了,赵十九……我回来了呀……”夏初七低低的泣着,除了流泪和小声饮泣,身子僵硬得如同冻成了冰块。此时,冰室墙角的沙漏,细沙在静静流淌。而二十一世纪吕教授的心理实验室里,时钟突然定格,那一直“滴答滴答”绕着圈儿的秒钟,也不再动弹了。

  “赵十九……”

  她挣扎着,想要爬起来救他。

  一下……

  两下……

  三下……她试了无数下,慢慢的,手指头终于能动了,胳膊也慢慢地动了,可身子虚软无力,她根本无法晃动赵樽凝结得像一尊雕塑似的高大身躯。

  哆嗦一下,她泪珠串串落下。

  “赵十九,我回来了呀,我是阿七啊……”

  她一边搭向他的脉息,为他诊治,一边与他说话,试图唤起他与她同样的意志力,“你别走,先别走,听我说说话,好吗?……我在大晏认识一个叫赵十九的男人,他与我同甘共苦,育有一儿一女,我们约好共走奈何桥,要为彼此一诺,守护终生。但是,我不小心与他走散了……走散了五年,你可以帮我找到他吗?”

  话到此处,她突地顿住。

  那一只把脉的手,也僵在赵樽的腕上。

  咚……咚……咚……

  细若游丝的,但她死也不会认错的脉搏颤动,充满求生的力量。她的牙齿,紧紧咬住,像在打颤,像在悲鸣,随着一声嗔怒从齿缝中流出……

  “赵!十!九!……”

  赵樽喉头一鲠,慢慢的,试探着抚上她的眼。

  “阿七,你在哭?”

  “王八蛋。”她声音哑哑的,又哭又笑,“骗我。”

  他紧紧抱住她,感受着属于她的温暖,埋下的脸,笑意深深地贴着她的面颊,摩挲着,摩挲着,声线黯沉、沙哑,一字一字都带颤意。

  “骂吧,爷的阿七,又能骂人了……”

  【全书完,新书11月11日发布】

  ------题外话------

  总算敲出了“全文完”三个字。

  此刻如花锦心里……很复杂,很感恩。

  想想这一年的经历,足够我再写一本书了。但大结局了,诸事皆划上句号。

  剧终,人散,就此打住吧。

  大结局不会让每个人都满意,但我尽力了。我只是普通写手,写我喜欢的故事,寻找同样喜欢故事的同类,并从中获得乐趣、肯定以及让我生活度日的酬劳,没有太高大上的诉求,也写不出倾国倾城的文字。能有你们正版支持,风雨同舟,便是我最大的幸运。

  题外话字数有限。鞠躬,再鞠躬,再鞠躬……感谢,但不送洞房。

  PS:新书会在11月11日发布(若未发,也有公告),到时大家若还记得,回来看看。

  另:为了主线故事紧凑,副线未有详述,会有少量番外补充,约在一周后。

  下一站再见,爱我的,约吗?